第155节(1 / 2)

十贯娘子 老草吃嫩牛 3314 字 1个月前

胡有贵在老刀这群人里,属那种行动迅速话极少的一类人。他脾气温柔又细心,就惯做收尾的事情,平素很少冒尖。

只往常大家闲说家里,也不见他提以前,大家以为他有苦楚便不问了。

难得有人问自己十四岁在做什么?胡有贵闻言一愣,便住步看着远处,想起久远的一些事情。

说来也巧,他正是十四岁没了娘的,而他爹却是个在街上很有名的好勇斗狠的傻子,人家又自持义薄云天,就常给朋友两肋插刀,偏旁人就把他当成憨憨儿,就带累他三不五时闯那种倾家荡产祸事。

他娘要强算作气死的,从此这世上就剩下他继续撑着家业,只可惜他爹还是那个爹,人傻义气,祸还是要闯的,又没了他娘掌家,从此家里便开始卖房卖地,等到没的卖了,他爹闯祸又被县衙缉捕锁走了。

他阿奶阿爷就要死要活,而小他三岁的弟弟一场风寒无钱治病,一咬牙他便把自己投给镖局子,签了生死契。

那时候世道已经开始乱了,天南地北不安稳,走镖便是提着脑袋走的。

他吃着大苦,受着大罪,赚第一笔卖命钱,转眼却被他爹拿去给朋友救急了,那之后糟心事儿就多了去了,他赚钱,他养家,他爹继续两肋插刀流血败家蹲大牢。

后来就没了他的尊重,忍无可忍他甚至跟他爹动过手,结果被他爹一顿老拳打的鼻青脸肿,转身又得出卖命镖去,而这一次便再也没回去。

镖队路上被土匪袭击,他又瘦又小,人机灵会求饶,赶巧那土匪头子有个儿子需要个伴儿,他就被带到了山上成了小土匪的跟班儿,每天被人家拿鞭子抽,拿拳头揍。

那时候心里有气,就想着自己吃了那样的苦,可每次他奶他爷都眼泪巴拉的跟他说,那是爹,你该孝顺他,这天下父母肯定是疼孩子的,他总会明白的……最可气的是,他弟弟那会子也跟爷奶一条心,就总说他不好,因为他跟他爹经常争吵。

现在想起来,人活着,那些苦其实都不算什么了。

他做土匪那年十五,吃了比长刀营还可怕的苦头,那山上没有女子,他又生的眉清目秀,被人盯上自然就受了大罪,而为了躲避这种迫害,他一咬牙平生第一次动手杀人,从此便在土匪窝里混出了地位。

他脑袋好,鬼主意多,算计来算计去就坐了第九把交椅,成了彻底的恶人。

回过头他也助纣为虐,去欺负比他弱的人。有时候他也想,入了长刀营,许就是他的报应吧。

再后来皇爷造反了,那土匪窝子又被路过的谭家剿灭收编,他又成了贼叛军,稀里糊涂就到了现在。

十四到二十四,眨巴眼十年过去,他人早就老道,对世上的事情大多也想开了,这一样米百样人,父母没的选,你倒霉遇上了那就是你的。

那孙子可以再生,阿爷阿奶自然是跟儿子亲的,他弟成天在家里守着爷奶自也被其影响,至于他爹,就只当他是个残废要常年吃药,也就那样了。

不然怎么办呢,自己小弟那会还没有小丁高呢,一乡下小孩儿,村儿都没有出去过,又能指望他懂什么,理解什么?

当然,胡有贵确实心有不甘,他始终没有成家娶妻,也没有回老家的想法,他对人生想的极透,便想自自在在的过着,只他这样肮脏的人,却不配娶人家的好姑娘的。

小丁一个卷肉的饼子下去,满嘴的卤肉汁水,胡有贵耐心的拿帕子给他擦嘴,看到这小孩儿,他就总能想起自己弟弟,那孩子今年也二十一了,从前跟他不亲,淘气又气人。

他对小丁好,真还不是真心的,是像他这样的人走过死镖,做过土匪,算计过无数人,也杀过无数人,他知道自己是复杂甚至阴暗的,便惯用柔和遮盖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小丁自然不知道他最崇敬的将军是个内里黑,他只一脸濡慕的看看他,转眼却又瞧见提锅买糖的,如此拉住他的将军衣角又不走了。

管四儿见到一声冷笑,胡有贵却好脾气的又去摸钱,才捏出两枚,街边却有人犹犹豫豫,试试探探的喊他的名字:“大大大,大贵?是你么大贵儿?”

这都多少年没人喊自己大贵了,胡有贵微惊,很快便拢住表情打量来人。

喊胡有贵这人五十多岁,身材高大双目有神,他半面的胡须,穿着一身竹根青的体面缎子衫,脚下趿拉着一双木屐,脚指甲脏黑,手里还拎着一个鸟笼,一只活蹦乱跳的画眉鸟在笼子里扑腾着。

这人几步就走到胡有贵的面前,上下使劲打量他,他身后飞禽店的伙计步步跟随,看他停下人家怕他拎着鸟跑了,就赶紧抓笼子。

这络腮胡本是买鸟的,这一不小心便看到了熟人。

没法子,胡有贵从小就生的好看,他眉目清俊,高鼻梁,白白净净一张读书人的面孔,却生在了莽汉家。

这络腮胡实在激动,就死死盯着胡有贵反复问:“大大,大贵,是大贵吧?你认得我不?我是你王华叔啊!”他使劲指着自己说:“王华啊!就住在县城大车店那个,以前你跟你爹来我店里,我还给你杀鸡吃哩,记不记的我了?大贵?”

哎!这次就想起来了,自己那两肋插刀爹的挚友,县城第二傻,便是这王华。

胡有贵看他夸张,又引了不少人窥视,便拉住他走到飞禽店边的茶棚下,看无人再看,他这才笑着说:“是王叔啊!”

他挥手对管四儿摆摆,管四儿掏钱给小丁买了麦芽糖,他们一人举着一根粘了糖的草杆便走了,只再往前几十步便是长刀所的家门口。

一直到人没影了,胡有贵才笑眯眯的对王华说:“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您看,我都记不太清楚了。您,怎么在燕京?”

他老家离这里几千里。

这叫王华的自然十分激动,他是左右打量胡有贵,看他虽穿着细布衫子,然而浑身上下那股子气质却不一般,就人家腰上这牛皮小褡裢包儿,扣儿都是金镶珊瑚的,那一看就是袋子底儿踏实的。

王华没有回答胡有贵的问题,就笑眯眯,仿佛昨日才分别般半点不生的对胡有贵道:“认错谁,我都不会认错你!你生的像你娘,你弟现下五大三粗跟你爹一个德行,对了,你咋不回家呢?你……”他又拍拍脑袋傻笑道:“嘿嘿!瞧我这脑子,也是,回啥家呢?家没喽哦!孩子,你们村儿早没了,你找不到家了吧?”

这话颠三倒四,真是十年没见也还是老样子。

胡有贵如今脾气好,也不跟这东一句,西一句的计较,看王华夸张,他倒拉着他坐下,又叫了一壶解暑的粗茶与他倒了一碗,这才问:“王叔,这天下大乱分分离离本常见,却不知道我……我没了之后,家里那边如何了?听您的意思,老家那边也被波及了?”

王华正干渴,举起茶碗喝了一半,重重放下碗这才说:“可不是,你是不知道啊,你走第三年,咱整个县城都完了,那叛……啊呸!那咱大梁军不是兵临城下么,县老爷一着急这不见人就抓么,最后就强让咱上了城墙去护城去了……你爹,你弟,嘿,你爷都六十多了都没跑了,他也去了,吓够呛呢!”

这厮说话颠三倒四,胡有贵闻言只能细问道:“我家里不是在村里么?”

王华总算想起什么了,他看看脸上带笑面色温和的胡有贵,到底一拍大腿说:“县城都没了,还能有村儿啊?我说大贵啊,你可不敢恨你爹,你爹跟我都傻,我们后来才知道是真被骗了……真的,你爹可后悔了,有一次夜里喝醉,你爹鬼哭狼嚎一晚上,左右打自己耳光子,后面俩大牙都被他打掉了,他是真的知道错了,你可别怪他。”

胡有贵不在意的笑到:“人家过的不错,我没了,他还有钱喝酒呢。”

“什么呀!他哪里来的钱儿?我的!”王华一摆手,满面恨色的说:“你那次出去便再也没回来,他们都说你死了,你爹去镖局找人,可镖局说你是死契生死由天。你说你这孩子咋那么胆大,就怎么敢签死……”

胡有贵当年十四,他那身板不签死契谁要他啊。

王华这话说了一半,又忽然明白了,他很是尴尬的揪了一把胡子抱歉说:“嗨!这事儿不能怪你,不能怪你哈,你,你是个好孩子,这事就赖你爹傻,人家说啥他信啥。这不是你没了,你爹给不了你公道,你家里……就凭你爹那会子的傻样儿,家里老屋也没保住,没办法他就进城投靠我了……”

胡有贵闻言噗哧就笑,他给这王傻子斟茶,端起来还敬了一下说:“这还真是害您受累,照顾他全家了。”

王华一听不愿意了:“这话说的,我照顾他?他缺个十文八文没事儿,多了你小婶能愿意?他跟你爷他们住在县城里的城隍庙呢,我那会儿手里有两个就去照顾一下,没有咱也没办法不是!

哎!你爹也是得了报应,那时候跟他好的他是一个都没靠上,他就给人家做短工养家,闲时候就四处找人打听你,只要咱县里有人远行,他就去求人家多留几分心,你爹那时候也不容易!赚上几个一半都花在这里了……你说你这孩子……嗨!也是,你就是回家……你也找不到家了,谁家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