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乱的世道里也有达官贵人,他们头发丝上好像镶了金边,举手投足都怕碰掉了,永远高高在上,江风与夜雨吹不进高高的宅院,铁马冰河入不得锦帐梦里,在金陵,以周以棠的身份,是足够她做一个“人间寒暑无关事”的大小姐的——哪怕她出身“乡下”,也有尚书之子扎着胆子来求。
“周家小姐。”周翡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念出来颇为古怪的称呼,说出来的时候差点咬了舌头,自己忍不住笑了,说道,“哈哈,没想到我还挺会投胎,不了,我还是‘南刀’吧。”
周以棠听出了她的意思,便将这话题揭过,摇头道:“大言不惭,你娘都不敢自称‘南刀’。”
周翡将手背在身后,满不在乎道:“那谷天璇陆摇光可冤,到了阴间,想起自己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上,可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问道:“你几时动身?”
周翡道:“没别的事,我明天就走了。”
周以棠:“……”
他好不容易见周翡一面,过程还这样惊心动魄,这没良心的小畜生居然打算要点钱就跑!
周翡觑着她爹神色不对,便又问道:“啊?怎么,爹还有事吩咐我办?”
周以棠心里突然有点没好气,懒得再跟她说话,冲她一摆手,走了。
周翡:“爹,钱!”
这时,一个亲兵怀里抱着个长盒子赶上周以棠,低声请示道:“周大人,您让末将取来的名刀在这……”
周以棠扫了那盒子一眼:“放着,让她自己买去吧。”
东海之滨。
谢允掐灭了蛟香,突然抬头往门口望去,见老和尚同明不知何时站在那,他正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觉得半个身体僵住了似的,一下竟没能站起来,重重地跌坐回去。
同明叹了口气:“第三味药汤我已备下,安之,你还能再撑几天?”
☆、第155章 梁绍
谢允脸色很难看,他一言不发地活动着麻木的半身,好一会,才重新找到点知觉。方才站起来又摔回去的那一下,他的手背正好撞在了桌角上,泛起了一片尸斑似的紫红,而他居然一点也没觉得疼。
等已经能扶着桌子能站稳了,谢允才摇头“啧”了一声,弹了一下袖子,不慌不忙地说道:“师父,这话你问我干什么?我自然是想多蹭一天是一天,且先让我熬着,您看我什么时候趴倒要断气了,再把第三味药给我灌进去就行。”
同明打量着他的脸色,说道:“安之,你真的……”
谢允偏头道:“嗯?”
“没有怨愤吗?”
谢允跌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笔墨,木桌上遍是墨迹,他一边拿起绢布小心擦拭,一边回道:“有啊,不过谁无怨愤?既然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便也没什么稀奇的,说它作甚?”
同明走进他的书房,感觉此房中有一个谢允,好似放了一座消暑的冰山似的,门里门外是两重气候,老和尚有些忧心地叹道:“你毕竟是凤子皇孙。”
“阿弥陀佛,”谢允求饶道,“大师,满口俗话,你念的是哪个邪佛的杜撰经?”
他顿了顿,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笑道:“师父,这件事我一直觉得非常有意思,咱们都知道历朝历代崛起都不过是成王败寇,所谓‘正统’二字只是拿来哄骗百姓,好叫他们乖乖听话的,可是谎话说出去一万遍,有时候咱们自己明知毫无道理,却还是潜移默化地受它影响……有点像庙里供奉的神龛。”
同明:“嗯?”
谢允笑道:“不过区区一个泥人,人们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点得久了,还真生出敬畏之心了。”
“**之外,圣人不言,别胡说。”同明打断他,卷起袖子帮他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书稿,见那铺开的纸上字迹清晰整齐,却并不是谢允惯常用的那种风流多情的字体,仔细看来,笔画转折显得有些生硬,偶尔还有一笔实在控制不好,会多出几画不协调的病笔来,想是他的手腕日渐僵硬,到如今,已经连拿笔也难以自如了。
可那字虽写得僵硬,内容却颇有闲情逸致,居然是个神神叨叨的志怪故事。
此人连笔都拿不稳了,竟然还在扯淡!
同明问道:“写了什么?”
“闲篇。”谢允道,“说的是一具白骨,死而复生,结果爬起来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没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寝中,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寻自己的坟。我打算给它起个名,就叫《白骨传》,怎么样?”
同明大师闻听他这荒谬的新作梗概,没有贸然评价,大致翻了翻这篇“大作”。
如果说《寒鸦声》还些许有些人事的影子,那么这《白骨传》便完全是鬼话连篇了,倘不是同明见他方才说话还算有条理,大概要怀疑谢允是病糊涂了才写出满纸的胡言乱语。
“林师叔帮我誊写了一份,”谢允道,“过些日子便托人送去给霓裳夫人的羽衣班,您别看眼下世道乱,但我夜观天象,感觉南北一统恐怕也就是在这一两年内了。但凡太平盛世,人们总偏好离奇之言,我这个离不离奇?没准到时候又是一篇横空出世的《离恨楼》。”
同明大师没接话茬,静静地将正篇鬼话翻完,说道:“阿翡曾经替我去梁大人墓中寻找《百毒经》,她去的时候,发现梁大人的墓穴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墓主人尸骨不翼而飞,当时你尚在昏迷之中,这些细枝末节我们便没告诉你。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是阿翡写信告诉你的么?”
谢允笑眯眯地捧起一碗滚烫的茶水,不置可否。那冒着腾腾热气的滚水转眼便在他手中冷了下来,外壁凝出细小的水珠来。
同明重新将一沓手稿夹好,问道:“白骨是因何复活的?”
谢允道:“可能是因为它永生不死吧。”
同明坐下来,缓缓绕着手上的佛珠:“为师久居海外,消息闭塞,你为何不从头说起?”
谢允便将冰冷的茶杯放下,重新掐了一截蛟香点上。
他发青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角,好一会,才好似找到了话头,说道:“那年梁绍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时日无多时,他命人压下消息,写了一封密信给我,托我入蜀山,请甘棠先生出山。”
同明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
谢允轻轻挑起一边长眉,缓缓道:“我虽去了,可一直对此事心存疑惑,耿耿于怀。”
同明:“怎么?”
谢允道:“我生得晚些,对上一辈人的恩怨不很清楚,只知道梁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党。而甘棠先生虽然早年间是他的得意弟子,却早已经与他恩断义绝,彼此不相见了,对不对?皇上与甘棠先生,孰近孰远,这一目了然,所以我一直奇怪,梁绍那时为何要将自己在江南的旧势力交给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给皇上——旧时刘皇叔托孤丞相,乃是因为后主‘扶不起’,可是当今正是壮年,经天纬地、野心勃勃,哪里需要托付给别人?”
同明的两条白眉轻轻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