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盛夏爱沈纪年,很爱,说出来显得很苍白,但就是爱,爱到骨子里。
“我很爱他,其实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小时候挺烦他这种人的,不爱说话,骨子里很骄傲,因为脑子太好使,做什么都比别人要快。”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吧!那时候爸爸还去世,妈妈还没改嫁,她还是个被人宠着的小公主,两家人很要好,所以经常能见面,盛夏大概在懵懂的儿童时期对他有过非比寻常的迷恋,所以后来姥姥总拿来调笑她,说她对沈家的小哥哥如何如何。她稍微长大一点,懂得害羞了,就不太愿意往他身边凑,怕被人笑,也因为他实在是不那么平易近人。
可缘分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
盛夏还记得他对她表白的那个吻,清浅的,带着温凉的触感,周围是嘈杂的人群,两个人站在偏僻的阴影里,他微微俯身,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没有小鹿乱撞,没有触电的感觉,她只是有点儿困惑,抬起头看他,看他背光下睫毛在下眼睑打下的浅淡阴影,他的眼神深邃而沉静。
广播里在播报入场提醒,三三两两的情侣和闺蜜团从远处走过。
心跳是慢慢上去的,仿佛一瓶被摇晃的可乐,气泡悄无声息地往上涌动,只等拧开的那一刻,“砰”地一生,炸裂开来。
就像后来两个人的相处,感情是一点一点累加的。
慢慢慢慢,堆砌成磅礴盛大的喜欢。
*
陈可竖着躺在飘窗的榻榻米上,头枕着窗台,目光微微向上眺望星空,“我老公也是很严肃的人,从来不爱笑,我那时候很不喜欢和他合影。后来他没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只有一张结婚照是一起的。一直后悔。”
陈可沉默了一瞬,或许是在消解悲伤,但大概是不愿意把悲伤的情绪带给不相干的人,她很快又恢复了常色,微微笑了笑,对盛夏说:“你男朋友很幸福。你也是。”
“谢谢。”盛夏看了她一眼,没敢问别的。
盛夏对陈可的印象是什么?有点儿酷,帅帅的,有种模糊性别的英气,不怎么搭理人,身上是那种孤独到抗拒的气质,第一眼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
就像那种放诞不羁爱自由的独行侠,身上总带着点儿与世隔绝的冷傲气场。
*
半个月后几个人被困在马拉瑞拉,没有睡袋,没有干粮,夜里温度不足十度。不知道有没有救援。
前路未卜。
一群人围着火堆彻夜聊天,那些平常不会说出来的隐秘和伤疤,在这样的气氛下,似乎很容易倾诉。
好像每个人都有点儿不为人知的过去。
陈可和老公是青梅竹马,北京胡同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上学,长大了一起奋斗一起考学,中间也有过磕磕绊绊,但最后还是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陈可的老公是学医的,上完大学上硕士上完硕士考博士,家里条件也允许,他也更喜欢学术研究,一直读着书。陈可呢,学摄影的,毕业了供职一家旅游杂志社,底层签约摄影师,天南海北地跑,为了拍一组照片能成年累月地在一个地方耗,这她理想,也不觉得苦,拍到好照片了,也很有成就感。不过各种圈子都有各种圈子的无奈,她这种没得过奖,没渡过金,没有光环加持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摄影师罢了,有时候辛辛苦苦拍了一大堆,主编全给否了,一张也选不上。没名气,没钱,没上升空间。
有一段时间很焦虑,剑走偏锋地想搞点儿大事,去极限之地,拍死亡照片,哪里空白往哪里钻,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个搏命赌徒,胸口憋着一股气,想往上再走走。
磨了四五年,终于靠着一组“绝地回声”声名大起,她跳槽到一家更大的杂志社,主编甚至给她开了专栏。
一切都应该是越来越好的。只是不久后一天,老公出差的时候碰上劫机事故,暴恐组织劫了一架飞往国内的波音787客机,那时候信息交流还远没有现在发达,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据说头舱里坐了几位生化方面的科学家,这次来中国进行学术交流,没想到半路飞机被劫持了。有人怀疑恐怖组织的这次活动是针对这几位科学家。
而其他人,是被波及的。舆论谴责,各国搜救,家属一遍一遍打电话确认消息。
飞机上总共219名人员,包括机组人员和乘客。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
一周过去了。
各国报道和谴责进行了一遍又一遍,人却依旧杳无所踪,失踪了,找不到,是死是活,没消息。
那段时间陈可很煎熬,她在反复失眠中一遍一遍回想和老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牙牙学语,到互承终生,很多细节浮现出来,像丝线,一圈一圈把她心捆上,捆得透不过来气,然后猝然发现,自己有多爱他,爱到无法承受失去,无法面对死亡,整宿整宿地失眠,睡着会做噩梦,会突然惊醒,然后对着沉沉夜色痛哭失声,浑身颤抖。怕突然有消息,又怕没有消息,整个人仿佛被放在油锅里煎煮,皮焦肉烂。
吃很多安眠药,去看心理医生,最后走出来是不想看到婆婆一面要面对失去儿子的伤痛,还要一面安慰开解她。
更令人绝望的是,怀孕了近两个月她毫无察觉,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流产了。躺在医院里哭到眼肿得睁不开,几个护士轮流安慰她。
懊悔,难过,绝望,好像所有的情绪都经历过了,几度陷入抑郁,被家人拉回来了。渐渐明白生活还要继续,她还有家人要照顾,不能垮。
只是性格越来越沉默,无人的时候总是会突然想起来他,就连曾经被她无数次诟病的沉默寡言的性格也变得让她怀念。思念是个十分磨蚀人神经的事,如跗骨之蛆,钻心之痒,无法消解,只能在沉沉黑夜里一遍一遍舔自己的伤口,安慰自己时间能抚平一切。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没有放下。
她从一个旅游杂志的摄影师变成了自由战区记者,很多人会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做点儿什么,哪怕微不足道。
另外一名女摄影师是年轻气盛才入的这个行业,失恋了心情不好,那时候年纪小,跑到战乱区去晃,拍点照片作无病呻吟的文字,发在社交空间以供炫耀,矫情得一逼,前男友问她“你是不是因为我才去的那边,太危险了,你回来吧!”的时候,她一边说着关你屁事,一边暗暗觉得舒爽,有种报复的快感,其实报复了谁,也说不清。
她去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战后,到处是断壁残垣,各国的记者在那边做战后报道,内乱还没消散,街上时常有反政府组织在□□示威,间或有暴力事件发生。其实危险倒不至于,大体是安全的。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发生了一场武装冲突,她住的那条街被炸掉了一半,炮火就响在她耳朵边上,大地都是颤动的,她头懵了一瞬,很久才反应过来,抱着头往外面跑,到处是惨叫声,有人疏散人群往地洞里去,她躲在黑漆漆的地下,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震雷,手脚发软,所有人窝在一起,互相抱在一起瑟瑟抖动,过了有好几个小时,抑或只是几十分钟,渐渐地没声响了,有人爬出去看。
砰的一声。
有断肢滚进来,小孩跟在他身后,被溅了一脸血一身土,整个人像被梗住了,寂静无声,然后突然间仰着脖子放声大哭,其他人也有人跟着哭。
气氛紧张,神经像是一根被绷得紧紧的弦,随时随地就能断裂。
她抱着头缩在角落里,整个人抖得像筛糠,在这之前,她无从设想战争是什么。从未有过的害怕的恐惧让她几乎崩溃,她想着自己要是能活着出去,立马要滚回国去。然后再也不瞎特么跑了。
只是战争又打起来了,她被困在那里两个月,跟着人群东躲西藏,经历过无数次的绝望,在一次又一次的恐惧中,渐渐生出些不一样的想法来。拍摄,记录,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战争的面貌。
“战争是丑陋的,饱含肮脏。”
*
被困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保险公司的救援机赶到了。
盛夏吃了点面包,在飞机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到了国内。
下飞机的时候,整个人精神都很萎靡,害怕倒是谈不上,就是很费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