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苦大师想了想,道:“令舅是户部陈大人?”
见卫若兰点头称是,百苦大师脸上带了点笑意,“檀越里面请。红尘内外人人皆平等,区区山野小庙,达官显贵来得,布衣百姓亦来得,男客来得,女客亦来得,只需不撞见不同院不窥探,便是守礼。檀越有心,亦是明理守礼。”
山庙虽小,到底也有数座禅院,各有间距。
“既如此,小子恭敬不如从命。”卫若兰掩住胸臆之间的一缕窃喜,“小子将跟来的小厮打发回去,以免在庙内淘气。”
说话间,四个小厮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或背包袱,或负弓箭,或牵骏马,皆未空手。
卫若兰留下骏马和东西,果然把人都打发下山去了。
栓好马,行进正殿,望见案上所设之灵位,卫若兰蓦地惊异出声,在百苦大师目露疑惑的情况下解释道:“小子曾得林大人一番指点,此时忽见林大人之灵位,自然惊心。莫非,庙中贵客便是林大人家的女公子?”那么自己撞见的姑娘不就是林黛玉?不愧是世外仙姝。
百苦大师摇头道:“未通名号,老衲亦不知客人为谁,只从亡者知其姓林。”
黛玉替父母做法事,乃是追思其恩,祭拜其灵,没有显摆家世权位的意思,更不曾提及亡父有何功德于世,而百苦大师久居山野,亦不知林如海其人。
卫若兰略一思忖,便即明了其中深意。
想到一年前的半师之分,想到自己之赠导致林如海早逝数日,卫若兰恭恭敬敬地给林如海夫妇上了几柱清香,拜了几拜,刚起身,便见自己上山时看到两位嬷嬷之一出来代为还礼,道:“我们姑娘不便出来谢公子之礼,还请公子谅解。”
卫若兰连称不敢,“小子鲁莽,先前失礼,尚请姑娘见谅。”
刘嬷嬷摇摇头,是她考虑不周,未曾派人留意其他香客,如何能怨卫若兰的出现?只是庙里多了外男,少不得委屈黛玉,不能像这两日一样自在了。
“来者皆是客,不以贫贱男女而论,方是众生平等。大师有什么事情打发行虚小师父去通知我们姑娘一声,或者吩咐我们带来的四个小厮亦可。”刘嬷嬷对百苦大师说道,言下之意是她们一干女眷在庙内有外男的情况下不再轻易踏出禅院了,当然,做法事时除外,想必那时候也会让外男避开,这是黛玉前来的主要目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因外物而更改。
至于行虚,则是庙内唯一一位小沙弥,原是百苦大师捡来的濒死病婴,救活后收养在庙内,收为弟子,年方五岁,黛玉住在山庙里的这几日,都是他去传话。
其实在行虚之前,百苦大师和几位师兄弟慈悲为怀,虽然经年在山中苦修不入世,但偶尔入世却收养了很多弃儿,有的是捡来的,有的是附近百姓养不起特地送来的,数十年间不下二三百人,不料这些弃儿长大后很多人都忍受不了庙中的清修,或是还俗,或是投身别寺,庙中便只剩下这十几位老和尚和年纪最小尚不知世事的行虚。
黛玉主仆一干人住在东北角禅院,闭门不出,百苦大师念着和陈麒的交情,当晚安排卫若兰住在自己的清修之舍,各自严于律己,倒也相安无事。
第017章
顶着跪经之名前来寺庙的卫若兰难解胸中戾气,每日只在大殿跪半个时辰,然后他趁着住在山庙里的机会,在御林军提前半个月巡山戒严之前,踏遍了整座铁网山,将地形、山势以及猛兽分布都调查清楚,记在脑海里,好方便打围之用。
卫父越是不想让他出现在铁网山,他越是要争气。
十岁前有祖父祖母疼爱,虽然伤感于父母对自己和卫源不同的态度,但那时他到底年纪幼小,又有祖父百般维护,懵懂无知。其实面儿上卫父和卫太太对他和卫源一样,月钱、年例、四季衣裳、仆人数目、出门车马等都一样,让人挑不出错,所不同的是私下,卫源可以得到来自父母额外的东西,就像贾宝玉能得到贾母另外给不在份例内的丫鬟一样。
如今年纪渐长,渐渐明白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和卫源简直是云泥之别,他是地上的泥,无论容貌还是本事都不如自己的卫源则是天上的云。
祖母虽然在父亲提出让自己跪经祈福时明确表示出自己的反对,但是儿子说梦中佛祖指点说须得长子前去祈福方可保一家老小平安的说法,年事已高的祖母不得不妥协。即使都清楚卫父这种行为乃是打压长子抬举次子,作为人子,自己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反驳。
卫若兰又恨又恼,恨父之无情,恼己之无能。他一直在想,面对如此父亲,自己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继续由他左右自己的前程?
他如今可以断绝自己出现在围场上的机会,来日亦可阻止自己出人头地。
不想受制于父亲,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权势远在父亲之上,自己可以在朝堂上左右父亲,而父亲却不能左右自己,或者寻一株大树乘凉,这株大树寻常朝臣无法担任,须得是压制得住父亲的重臣,或者说是圣上。即使如此,自己为子他为父,仍旧受制于孝道,而且以自己的年纪,没有数十年的功夫怕是难以如愿。
二是出继,作为他人之嗣,便不再受制于生父,但是这个法子有伤骨肉亲情,也不能保证嗣父比生父更好,也没法继承祖上爵位和祖产,因此亦是下下之策。
卫若兰以前就想过这两条路,不过好端端的谁想认他人为父母呢?百善孝为先,他不会因为父母一时的偏心就恼羞成怒,脱离父母。只是,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发生后的现在,他突然萌生了离开的念头,觉得出继竟是上上之策。
父亲总是阻拦自己的前程,亦不曾善待自己,自己用秘籍里的方子淬炼筋骨气血时,试探从府里支取银子,被断然拒绝,又骂自己无事生非,转身却给卫源大开方便之门,花一万多两银子给卫源买了一匹汗血宝马和一副宝弓,大概那时候就开始为秋日的打围谋划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他不愿意娶史湘云,他父亲不敢指责祖母,又知一心想和史家结亲的卫太太是拗不过祖母才无奈推掉,就骂自己不知好歹。卫若兰很清楚卫太太想和史家结亲是为了不让自己有得力的妻族相助,但他没想到父亲想和史家结亲却是因为丁忧三年的他起复后职缺权势大不如从前,而他隶属史鼐麾下,自己的桀骜不驯,恰恰破坏了他的联姻大计。
依照父母偏心的程度,祖上的爵位和家业十有八九不会传给自己,虽然当朝一般都是嫡长子袭爵,庶子无缘,但不是没有其他嫡子袭爵的事情发生,卫源也是正儿八经的嫡子。作为父母,弄出一个不孝的罪名就会让自己失去爵位,概因不孝乃是十恶不赦之罪。
既有如此可能,自己又何必为了爵位和祖业留下?
没有祖业,自己有祖父留下的财物,有母亲留下的嫁妆,以及自己在各后妃娘家建造省亲别墅时大赚的一笔银子,出继后再置办一些庄田商铺,年年有进项,自己一个人又不比一个府的开销,久而久之,定会攒下一份庞大的家业。
没有爵位,自己可以挣自己的前程,哪怕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爵位那么高的品级,但是他觉得自在,清净,没有那么多的烦扰,免得将来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出继的人选卫若兰已经有了,就是他英年早逝的二叔。
卫父底下有两个嫡亲的兄弟,卫三叔尚在,和长兄、侄子分别继承了老爷子的财物,之所以没有卫二叔的份儿,乃因卫二叔十六岁从军,十八岁那年不幸战死沙场,身后无嗣。当时卫家善解人意,解除了他出征前刚刚订下的婚约,免得耽误对方终身,倒是那家姑娘不负夫义,出家做了女道士,终其一生未曾再嫁。
卫若兰觉得如果自己过继给二叔为嗣子的话,将来上无父母管束,亦无人拿捏自己的终身大事,反而还能继承卫家一份家业。
因卫母健在,卫父和卫三叔实未分家,只是老爷子临终前把自己的梯己分给子孙了。
发生过父母意欲和史家结亲一事,想到红楼梦话本里史湘云住在名声糟烂的荣国府那么久,自己家始终不曾解除婚约,导致最后也不知是因何成了白首双星,得到许多新鲜记忆的卫若兰此时极厌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仔细盘算了一下,卫若兰认为十分可行,继母不用说了,巴不得把自己过继出去,至于父亲,恐怕也是求之不得,唯一反对的大概就是祖母了,不过次子有嗣,祖母有可能动摇。
下定决心后,卫若兰神情为之一松,目前他先顾着皇家打围这件事,出继一事等过后再说,于是他步伐矫健地离开查探的山林,几个起落就从山脚出现在庙前,却见小沙弥行虚正坐在门前台阶上托腮打盹,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口水滴到崭新的灰色僧袍上了。
卫若兰莞尔一笑,正欲不动声色地进去,行虚突然惊醒,睁眼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猛地看到卫若兰,慌里慌张地跳起身,不料腿脚麻木,一头栽了下来。
“小师父小心!”距离他三四丈的卫若兰瞬间出现在台阶下,伸手捞住了他。
行虚脸蛋先因惊而白,后因羞而红,不等卫若兰放下自己,就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多谢男檀越的救命之恩。”
卫若兰失笑道:“男檀越,这是什么古怪称呼?”一面说,一面放他下来。
“住在庙里经常给我点心吃的女檀越说了,佛祖眼里众生平等,男女牲畜与蝼蚁都是众生,既然小僧称她为女檀越,等见到男香客自然就要称呼男檀越了,不然就不是平等了。你不是男人吗?”行虚跺跺脚消解麻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比他高很多的卫若兰。
卫若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我当然是男人,不过没有男檀越的叫法。”
行虚口内的女檀越想必就是黛玉了,真真是个促狭鬼儿,不知道她是怎么跟行虚说的,竟然让他认定了男女檀越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