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靠历练能够获取的,这是天赋。儿时就已能有此造诣者,也当就是他了。但我依然难以想象在楚元风死后,他在这座残城给他设灵位,安置后事,那么之后后,他一个人如何生活?是继续留在这,还是踏出这个固封他整整十年的地方?
高城的表情很沉暗,他说:“在他死后,我以为我解脱了。完全没有迟疑地渡船离开这座城,当时觉得无论到哪去都比这里要好。到了对岸后,我将那座岛周游了一整天,夜幕降临时认清一个事实:即使我走出了这城,也走不出这片岛域。四周全是茫茫江海,凭我一人之力根本出不去。我得需要人力才行,而人力就在那个村庄中。但他们在楚元风的多年镇压下,生活已是苟延残喘。”
“不对啊。”听到此处我忍不住打断他,“你不是说那些人都是楚元风从外面带回来的吗?既然他曾出过航,就应该有出航工具,比如船只这类,也应当有船员才是。”
高城讽笑了下:“你当他死时多少岁?”
我一愣,没有去想过这问题,迟疑地答:“大概……四五十吧。”对这年龄当真没概念,只从楚元风的古板思想与处事上判断,应当不可能太年轻,但见高城摇头:“我不知道他年龄,只从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口中获知老人是第一批被带到岛上的人,那年他才二十岁,而楚元风就是我见到的那幅五十左右模样了。”
心里浮起一股异样,“那个老人现在多大?”
“老人在十年前就死了,而我十岁那年,老人是七十岁。”
不胜唏嘘!老人二十岁时被楚元风带到岛上,七十岁时过去了五十年,如果算楚元风那年出航时五十岁,那岂不是在他死时有百岁之多了?又一个周景!所以我明白高城意思了,老人之后可能陆陆续续还有人被楚元风劫掳到岛上来,但可能在前二十年就完成了他的目标,而后三十年以他那封闭自守的性格,会做的极端事是将船只毁灭,让可能会行船的船员消失,这样一来,到了岛上的人们即使有叛离之心,也出不了这座孤岛。
另外,楚元风一定会特殊的本领,才能让所有人忌惮甚至怕他。但依从他所谓楚人的思想,两千年前高喊“暴秦必亡”、“亡秦必楚”,那两千年后的今天,他却做的是同样的行为,甚至对仍是孩童的高城都这般残暴,那么死亡只会是他最终结局。
原本我是一个道德尺度在至高点的人,不管是夏竹还是杨晓风中间的哪段人生,都对罪恶有着深恶痛绝。可这刻,我听着故事里的这么个人从生到死,竟只觉痛快。不仅因为这个曾被亏待的人是我的高城,更因为这样的人假若还留存于世,就真的成了魔,会是最大的患。
第265章 遂了他的心愿
“那后来你到什么时候才离开这座岛的?”我轻声问。
高城淡道:“一年。既然无从选择,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平衡人心,以我当时那年龄不足以有威信去做领袖,那就切入收买最能讲话的人。”
这我就能想到了,肯定而问:“就是那位老人吧?”他轻应了声后又道:“一群人要生存下来靠的是繁衍后代,老人是村里最年长的,相应的就成了长辈,说话也比较有份量。由他为轴心,再发展外线,形成一个平衡管理机构,如此才能按部就班地平和生活。”
我有些不能置信:“这些都是你十岁那年时做的事?”
“很奇怪吗?若我年长十岁,也无需利用老人来做掩护,自有办法让那些人信服。”
他说这话时并不狂傲,完全就是理所当然的口吻,可仍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短短一年他就等于说是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关系链,而他站在这个链条的顶端一手操控。
“你是用什么方式来说服那老人的?”明知他一定是用了心理战术,但我仍想知道细节。他怨怪地看了我一眼,发了句牢骚:“小竹子你的问题可真多,还都问一些没营养的。”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回答:“要满足一个老人的需求再简单不过,他在岛上生活了五十年,不会像年轻人一样才好高骛远着想要飞出去,最大的希望就是生活平稳,子孙安康,然后有朝一日可以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我只需承诺他这一点,自然就一切顺利了。”
“那不可能一年后你就出航离开这岛了吧?”
“为什么不可能?既然人心已经安抚,也都拿捏在手里了,自然就得执行我计划了。而且承诺在前,如果时间拖太长,只会对我不利。来,你猜猜看,在最短的时间内,既满足老人的愿望又牵制住他的最好方法是什么?”
我微一沉思,答:“带走他至亲的人,比如儿子或孙子。”
高城赞:“小竹子,假若当时是你身临我的情境,做得当不比我差。再来猜猜看他们是谁?”他们?意思是有两人以上?等一下,老人的儿子或孙子不会就是船员中的一人吧,依照年龄推断……“船长?”他果然点头,而我亦觉这是最合理的。
高城以十岁年龄与老人谈判,要让对方深信于他,唯一的方法是给出最诱人的筹码。因为单靠他一人之力,远远还达不成目标,必须要以老人为首来调度群众,借助他人之力。人心最微妙之处就在于自私,首先想到的利益只会是自己,所以老人势必会将他儿子推出来成为高城要出航的领航人。
那一年里,他们造船以及学习如何行船。但是单单只一年,技术就足够他们把船引渡回陆地?在我提出这疑点后,他的面色微沉,顿了好一会才道:“如果在当时我能考虑到你说的这一点,也许有些事可以挽回。但我太自负,以为出航如此简单,耗的不过是时间而已。船长是老人最小的儿子,那年也不过三十,出航时信心百倍,却不成想我们那艘船在江上整整飘了三个月,弹尽粮绝,若非刚好有艘货轮经过,恐怕我们将永远抵不到岸,也回不了家。”
我们这趟起航到群岛,中间几度停船,也只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相信当年的高城一定也从老人口中获知大概从陆地到岛上行船所需时间是多少,即便他们会多备干粮,也想不到会耗时三个月。那三个月一定熬的极其艰难,是因为当时的他不懂罗盘引向和观测天象吗?
或许这次经历奠定了他将来研究堪舆学和去航海历练。
“小竹子,你知道吗?在那时候,我忽然觉得惺惺念念想要离开的地方,可能才是唯一安全的。而在之后每次历险时,我脑中想的也都是这座城。后来用心理学术自我剖析,这个在我童年印象里深恶痛绝的地方,是我的根,我忘不掉。所以每次回来,我都坐在那对岸的岩石上看着这座浮城,回想曾经自己在彼岸生活过的每一天。”
“你后悔对楚元风设局吗?”
他摇头,“没什么可后悔的。他生,或者死,都在那里,遂了他的心愿。”
我深蹙起眉,其实高城对楚元风是有感情的吧,那个人或许疯魔,但他是他童年记忆里唯一的人。有一个问题,我想问却不敢问。视线瞥过来,被他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他轻笑着:“既然底都被你揭去了,也不差多问几个问题了。”
明明是他自己想说!很明显,他在倾吐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了。
“楚元风有告诉过你……你父母的事吗?”
高城浅笑的表情未变,但我却觉出了异样,眼神在瞬间萧冷,看得我暗暗心惊,有些后悔自己的直言。只听高城咬字很重:“他是个疯子!可以毫不皱眉头地将我抽打,也可以虔诚地跪在我脚边唤我王,却又在临死之际用悲怜的眼神看我,露出一种从别人身上看到的父亲看儿子的眼神。”
“……”我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只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意思是说那楚元风有可能是他父亲?怎么可能?百岁之龄减去十岁,也有九十岁,怎么还可能生育孩子?
高城把我头轻拍,“瞧你的傻样,他当然不可能是我父亲。我只说他用一种父看子的眼神看我,不单单是你想的年龄不可能,事实上我为此也生疑做过调查。岛上村民中所有妇女在十年左右有过生育的都一一查过,不是十年前就是十年后,没有一个刚好十年生育的。”
我心头一划动,就听他又道:“你想的我也想过,这座城被封闭在这空间,那会否除去楚元风之外还有别人曾存在过。但我找遍城中每一个角落,所能找到的白骨都起码死了几十年以上,而这十年间,一丝第三人的痕迹都没。”
“那你从哪里来的?”这话问的有歧义,但他肯定明白。不是外岛村里的妇女所生,也不是可能被藏于这城的楚国后裔所产,那他怎么出世的?总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吧。
高城敛眉沉眸,“我想过最大的可能是老家伙从外陆抱回来的,他神经错乱将我当成是他楚国后人。”这个说法……有些牵强啊,听他描述虽然那楚元风是有点魔症,但能震慑村民这么多年,足以证明理智仍在,断然不可能把他执念最深的楚裔给混乱。
我看他面色不太好,把这些想法咽进了肚子里。可他在下一刻抬眸,自己却道:“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我直觉提问:“是什么?”他轻语:“试管婴儿。”
怔愣住,“你意思是他找到基因机构用自己的……做了这实验,以求楚国血脉不断?”
但见高城仍是摇头:“不是,我一定不是他的儿子。”他突的起身,并将我拉起,“跟我来。”引我走向的是那张案桌,本不明他要作何,可看他走近时伸手在某处一按,那有四方格的墙竟然缓缓转动起来,很快一道狭缝出现在眼前。
惊愕不已,这堵墙居然另有乾坤,而灵位之后还有空间。
高城拉着我走进里面,发现竟是室外,但走出十来米就又有一道门,他再推门而入,进了一个昏暗的空间。心道刚才那算是院子吗?就是说这是前后进的屋子,前屋像宫殿一般大,这后屋却适中,就是只有一盏火点在墙上,显得室内特别昏暗。
而我在迈进这道门时就打了个颤栗,不是因为此处太过昏暗,而是一股寒气笼罩在空间内。更甚至,我视界所及范围内,依稀可看到正前方工工整整摆着一个长方盒子。人脑对物什的第一反应,通常成为直觉,而某些时刻,直觉非常准。
等高城拉了我走到近前时,心中浮出果然。
果然是一副幽黑棺材!
不是木头的,是石棺。也不知是后来漆了黑漆,还是本身就有这种黑石,站在跟前凝看显得特别阴森。我禁不住手微颤了下,立即被紧握着我的高城发现,他转眸过来低慰:“别怕。时间过得太久,有些东西被遗忘在记忆深处了,我也是刚刚才想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