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西,白龙镇。
已是入夜时分,镇里的犬吠声渐渐趋弱,夜幕中高悬的一轮圆月光芒刺目。一辆蓬顶挂着马灯的马车从东边的大道上驶来,御者熟练的操控鞭子,驱马避过街上三三两两的醉酒武士,车辙压在青石板上嗒嗒做响。临街的一座阁楼上,有人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瓦缶,似乎在应和车彀声。极细密的竹帘挑了下来,使得行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隐见一袭黑衣。
黑衣男人的目光停留在马车顶,目送它远去,取过一碗酒饮了下去。他似乎不胜酒力,白皙的脖子隐隐泛红。
“梁猛,今晚的月色真是好啊,真正的明亮如镜。”
角落里虬须满面的男人闻言抬起头,放下手中那柄镶有宝玉的铁爪:“月亮真好看。”他似乎在想那个能单枪匹马抵挡三千铁骑的男人,他轻抚着怀里釉色滑如凝脂的长爪,说:“他总有着莫名其妙的好运气,今天的天色都在照顾他。”
黑衣男人并没有说话,他负手望着当空的明月,身影投在樟木地板上,像只引颈的狐狸。
“公子,没有能一手推出封断一枪的才华,再好的运气也是空的。”梁猛瞥了瞥男人说。
黑衣男人转过身来,眼里忽然盈满了笑意:“能一眼看到的距离,终归是短窄的。”
“燎原之火起于衰草之末,咱们还是先等待结果吧。”叫梁猛的男人道。
黑衣男人灼热的眼神渐渐消散,他站直身躯,冷笑道:“那几个人吗?他们已经死了吧。”
窗外的月光在铁爪的锐利指尖轻轻跳了跳,梁猛低下头“嗯”了一声,当公子笑起来的时候,他分明感到那团火焰被瞬间凝固在寒冰般的躯体里了,没有任何征兆,像夏季席卷了整个沿海的怒潮,发动时只是静水上飘荡的几朵涟漪。
马车经过长街的转角,停在一栋灯火如昼的酒楼边,御者跳下车座伸出手来弯腰等候。一只肥大的手掌搭在御者黝黑的手背上,大商人马琪从马车里走了下来。他穿件黑色的厚皮裘,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颈上的肉累了足有三层。这个像狗熊一般的家伙走进酒楼,聚集在酒楼里买醉的佣兵们便纷纷抬手招呼。白龙镇在长城一带是出名的佣兵集散地,识货的武士们对马琪业下的兵器铺子里出售的武器向来有好口碑,况且这家伙虽胖,为人倒也算仗义,在白龙镇与“砺锋号”的魏厚春,尹氏甲胄铺的尹家兄弟并称,是一方豪强。
马琪走上三楼的雅座,自有干练的家奴拉上了屏风。他看着对面座上的尹氏兄弟,顿时没了笑意,压低声道:“王云相回来了,你们知道吗?”
老大尹德龙的面前架着一炉细碳,大铁锅里的狗肉已经煮沸了,他夹了一筷鲜嫩的肉片送到嘴里,似乎回味无穷。老二尹德虎笑着对马琪招手,“马肥子,瞧你那一脑门的头油,拿给我家盔甲上擦擦,价格都能高出两倍。”
马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拉着毛巾擦了擦脸,又将手揩干净,不声不响的说:“他回来的时候也太巧了。”
王云相是白龙镇出去的人,并非佣兵出身。但“砺锋号”的名声是靠他和魏厚春一拳一脚打出来的,白龙镇里大小上万人却没有一个不知道。当年砺锋号不过是经营铁器农具的地方,居民大多在白龙镇也穷得叮当响。开始的时候他们仅仅小打小闹,给镇子里的佣兵们打个下手,给走北口的马帮联系些商货,后来却渐渐发达起来。白龙的民风,在尚武的北方草原都堪称剽悍,镇子里又代代都有本地人当了佣兵挣些刀口添血的卖命钱,势力之多像极了乱麻,扯都扯不清。许多势力想接管这帮小子,他们谁都不卖帐,后来在上百场的长街喋血里,砺锋号的名声竟隐隐座大了。大车店,米房,一间间的开张,背后都有王魏二人的股金,恰在这名声最响的时候,王云相悄然离开了白龙,此后的数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今天忽然有谣传说王云相回来了,而且与蛮族来叩长城的时间恰好吻合,不得不令人产生了许多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