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一团和气的样子,眉眼间常让人看见欢喜,宫里的小主们一个比一个地八面玲珑,脸上的笑像抹了蜜似的,可就让人看着不舒服。后宫是口染缸,哪家好端端的姑娘送进来,到最后都能变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就让人念着明珠的好,太后瞧着坐在一边的明珠,老五有这么个解语花在身边儿是个好事。可若她不是张季尧的闺女就好了,她和皇上一同封她做了郡主,让她日后从宫里出嫁,看上去是恩典,实际上是想让她和自己母家少一些瓜葛。
如今张季尧靠着旧时的关系,和严鹤臣这个女婿的身份翻身回了紫禁城,她比整个紫禁城的所有人都要担忧,除了她再没有人知道严鹤臣的身份了,就连皇上也不知道,这样一来,皇上势必是要掉以轻心的。她如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时日不多了,若不想法子拿捏着严鹤臣,万一他有了不臣之心,到时候当真是难以收场了。
郑容的母家地位不高,她倒是不怕她掀起浪花来,也不介意皇上给予她足够多的宠爱,可她如今拉拢明珠的意图太明显,也让太后心里警觉起来,郑容太过狡诈于机警,她也有着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若是太抬举她,放任她在后宫里上蹿下跳,那只会养虎为患。
“郑贵人要安胎,让她少在宫里走动些吧。”太后静静地吩咐熙和,而后又把目光转到了明珠身上,“严大人府上如今应该已经操持起来了,熙和让人去办的,妥帖得紧,你只管放心。”
明珠自然是要规规矩矩地谢恩的,太后瞧着她也十分的喜欢:“让你来宫里住着,可不是要禁足你,你若是想走动,四处看看也好。”
名义上说是太后认她做了干女儿,可她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会当真叫太后一声母后,天家的恩情可多可少、可大可小,唯独是不能自己太拿自己当回事。
太后给了恩典让她能自处逛逛,自然是好。明珠给太后谢了恩,而后才从万福宫里退了出来,外头天光正好,明珠带着尔雅去广檀楼看看。广檀楼是她原本在太礼监就有耳闻的藏书楼,只不过她原本身份低微,这样的地方也是去不得的,里头的藏书大都是珍品,有些是和科举有关的八股文,是主子们看书的地方。
六层高的小楼,四面开窗,画栋雕梁,皇家的威仪扑面而来,明珠拎着裙子登了二楼,立刻有小黄门过来给她引路:“莘乐郡主想看什么书?”
明珠还不大习惯这么多人前扑后拥着奉承她,她摆了摆手轻声说:“我过来随便看看,你退下吧。”小黄门嗻了一声,又退回到了楼梯口,明珠在高大的木架子中间转来转去,这些书都有些年头了,书脊上头的字都看不大清楚了。
有一本《列国风物志》立在书架正中,明珠抬手把它从中抽了出来。里头看样子是被很多人翻过了似的,在书页的侧面还有寥寥几笔批注,墨迹都晕开了,不晓得是什么年份写的,往后又翻了两页,能看清一个落款。
明珠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抬手揉了揉眼睛,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泛黄的书页上,那清隽的“孟承”二字,让她恍惚了一下。从墨迹上看,这留下的字少说也有十多年了,严鹤臣是何时入宫的?十年前他就已经有这个本事来广檀楼了么,她的手指在书脊上收紧了,脑子里一团乱麻。
第62章
严鹤臣的身份向来是谜一样, 明珠没有刻意打听过,严鹤臣也没有同她提起。可合婚,按理说是该自报家门的, 父亲却也没有额外在这方面敲打她, 只怕背后也有着几分弯弯绕。明珠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子,也不代表她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
在宫里面若是大张旗鼓地打听什么事,只怕是很快就要闹到御前去,就算不闹到御前,太后一定也会得到风声,严鹤臣藏了这么久,只怕是不好为人所知的。明珠想了很久,在晚上宁福过来的时候, 才专门问他:“你家大人是哪年入宫的?”
宁福跟着严鹤臣的日子短,对很多事了解的也不多, 他挠着头想了一会才说:“应该景帝爷在世的时候就入宫了。夫人您也知道,我们这做宦官的, 哪个不都是十来岁就净身入宫呢,年岁大了,净身也就更凶险些……”
他话还没说完,尔雅就在一旁啐他:“越说越没边儿了, 这些腌臜话哪能说给夫人听, 问你什么你只管答就是了, 长了这么长的舌头!”
宁福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是奴才多嘴了,请夫人恕罪。”
明珠本也不想在这上面为难他, 只摆了摆手:“那你家大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儿,当真是不易的。这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明珠坐在凳子上,望着月洞窗上头的树影儿发呆,她自己人微言轻的,哪怕是在宫里也处处掣肘,她本也不希望自己糊里糊涂的过日子,严鹤臣越是遮掩着,她反而升起了几分好奇,心里也有了几分恼意。
她想着再去广檀楼瞧瞧。叫上尔雅就出了门,外头几个精奇嬷嬷还在院子里站着,每天的上午都是有专门的精奇嬷嬷来教她规矩的时候,明珠让她们去耳房喝茶,把上午的时间空出来,说是去广檀楼看书。
没料到竟又在广檀楼下碰见了郑容,她被太后下了懿旨,有事无事的,不许往明珠眼前晃,可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这些事到底也难不住她,知道明珠有时来广檀楼看书,她隔三差五地也来这边儿晃。
明珠上前和她打招呼,郑容反倒是亲切地握住了她的手:“这几日也没个说话的机会,听说你父亲已经开始动身了,入京的时间可掐算好了?”
“约么是后天吧。”明珠抬起眼笑笑,“贵人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我也是随便问问,”郑容笑笑,“孟冀说要好好给张大人接风洗尘呢?”
“孟冀?”明珠小声问,郑容看她一头雾水,掩着嘴笑了笑说:“皇上的小字,孟冀,你不知道吗?”
孟冀这两个字明珠自然没有什么好奇的,可她想到的却是那个灯火明润的夜晚,严鹤臣说:“叫我孟承。”时他眼里的微光。
一个孟冀一个孟承,总让人觉得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郑容不知道她脑子里的念头,只掩嘴笑着说:“你别怕,皇上这个小字还是幼时叫的,如今除了太后和我,只怕也没人知道,这本也是皇上特许我叫的,不算僭越。”
明珠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可心里面却波澜起伏起来,郑容养尊处优的纤纤手指落在了明珠身上:“我听说你还有个妹妹叫有翡,瞧瞧你们姐俩的名字,都是贵气的,得空了让她也来宫里玩。”
“能得贵人抬爱,自然是有翡的幸运。”明珠心不在焉地答着,倏而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两个个头戴紫金冠,身穿绛纱袍的孩子,正被一群人簇拥着过来,年龄稍长的那个约么有十来岁,小的也有五六岁了。年长的率先给郑容拱手:“给郑娘娘请安。”
小的也学着他皇兄的样子给郑容行礼,而后两个人又和明珠见礼,明珠对着他们也都福了福身。后宫子嗣不丰,这两个孩子就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了,都是出自皇后膝下的,皇后生得天香国色,这两个孩子自然也是粉雕玉琢,郑容笑着问:“怎么今天有空来广檀楼了?”
大皇子今年已经入了太学,说起话来颇有几分少年英才之风:“今日太学不上课,我携二弟来广檀楼看书,无意冲撞郑娘娘。”又简单寒暄一二,大皇子就带着随从走了进去。
“皇后娘娘确实教导出了两个好孩子。”郑容笑着也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不管是哪个,都有能当太子的本事。”他的目光追随着两个皇子的背影,似笑非笑起来,“我的孩子若是能比得上这两个孩子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眼中眸光流转,看上去风情万种,可又无端的让人觉得心里惴惴着不安。
既然有两个皇子在,后宫的女眷最好还是要回避的,明珠和郑容略说了几句,就从广檀楼回了自己的别馆,一路上脑子里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严鹤臣的小字有什么别的深意。中午饭也吃得食不知味,下午睡了一会儿午觉,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热闹起来。
她叫来尔雅去问,尔雅在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才说:“说是大皇子出事了,白日里好端端的,回去之后就烧了起来,如今整个人像烧红的虾子,整个太医院都惊动了,皇后都要哭昏了,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夫人要去看看么?”
明珠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想了想说:“白日里我在广檀楼见了大皇子,那时候他还好端端的,怎么现下就不好了呢?”她走到宫门口,只看见门外站着几个脸生的小宦官,其中一个走上前说:“严大人让我嘱咐夫人,好生在宫里休息,两耳不闻窗外事即可,莫要引火上身。”他声音很轻,明珠愣了一下,那人说完就走了,明珠又慢慢退回到了自己房中。
想了想对尔雅说:“差人过去问问,点到即止就行了。”
宫里闹到半夜,汤药流水一样往皇子馆送去,看这样子只怕是丝毫没有转圜。明珠在屋里走了两圈,叹了口气说:“可怜见的,那么小的孩子。”
话音刚落,从外头进来一个小宫女,是太后专门指给明珠用的丫头,叫采菱,她对着明珠福了福说:“皇子馆那边有消息传来了,说是出了天花。”
明珠听着觉得很是震惊:“怎么好端端的出了天花,这不是传染病么,宫里对这些病源盯得这么紧,这三年里头都没听说过有了,怎么一下子就传给了大皇子呢?”
采菱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如今皇子馆被封了,主子们都躲得远远的,皇后娘娘哭昏了两次,也被人抬走了,大皇子这病如今来势汹汹,看样子是不太好了。”
等采菱走了出去,明珠还很是唏嘘地叹了口气,尔雅走到她身后给她捏着肩膀:“这宫里头的弯弯绕当真是太多了,不该问的咱们也不要多问。”
明珠抬起手拍了拍她的手腕:“我又如何不知道呢?”
每日晚上都有太医来给太后请平安脉,明珠的住处离得近,太医也顺路给明珠瞧瞧,今日是刘太医,他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花白着胡子,想来是大皇子的事搞得他焦头烂额,他整个人看上去也十分的憔悴。
“郡主的身子一向康健,暑气太盛食欲不佳也是常见,清淡饮食即可。”他把手从明珠的手腕上抬起来,明珠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如今大皇子那边儿又如何了?”
“情形不好。”刘太医叹了口气,“这病本就凶险,大皇子身子骨也不算太强健,如今只怕也说不太准。”